從“看泥鰍、問老農”到風云衛星看天，我國如何實現不再依賴國外圖像，引領全球氣象觀測？
許健民是我國著名衛星氣象專家，雖然已經82歲高齡，他的很多習慣仍與年輕時一樣，每天準時到崗，看云圖、分析天氣。他是我國“風云”系列氣象衛星事業的開拓者，今年6月，他榮獲國際氣象組織獎，該獎項是世界氣象組織設立的全球氣象界最高榮譽獎項，通常每年僅評選一名獲獎者，素有“氣象諾貝爾”之稱。
記者：這個獎其實含金量很高的，您對這個獎怎么看？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這是大家的成果，中國氣象衛星那么多人那么多單位，這是整個國家的獎，給了我，我覺得非常有愧。我只是其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這個獎是對咱們國家氣象衛星整個事業的認同，而不是對我個人的認同。
我國衛星氣象事業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1969年初，一場罕見的雨雪冰凍災害席卷大半個中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國的氣象預報水平極其落后，根本起不到防災減災的功能，當時剛剛大學畢業進入中央氣象局氣象科學研究所工作的許健民對此深有體會。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時我到氣象臺來的時候，氣象臺里面放了很多瓶子，瓶子里放了泥鰍、螞蟥，當時做天氣預報要靠老農經驗。
記者：您那時候當預報員就是這么來工作？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時的氣象臺做實際工作的人就說，如果我是北京市氣象臺，我把北京市老農找來，問他明天天氣怎么樣；中央氣象臺要預報全國天氣，我不能把全國的老農都找來吧？
記者：那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沒辦法，當時把天氣組都砍掉了。
當時，氣象預報在世界范圍內取得了巨大發展。1960年，美國發射了世界上首顆極軌氣象衛星，1966年再次發射首顆地球靜止軌道氣象衛星。氣象衛星的應用，如同在太空安裝了“眼睛”，使臺風、寒潮等災害性天氣的監測預警時效大幅提升，1969年的雨雪冰凍災害中，我國只能借助國外的氣象衛星資料來進行災情研判。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時周總理就找了氣象局，一起去討論這個事情。當時氣象局的人拿了美國人的云圖，從衛星上面看云什么樣的，周總理當時很感慨，他說了四個落后，他說：落后，落后，落后，落后，要搞氣象衛星。周總理是明白的。
記者：但是那個年代搞氣象衛星，對你們而言有多大的難度？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有非常非常大的難度。錢學森是系統工程專家，他說氣象衛星這件事情分成幾部分：把衛星打上去是航天部的事，把衛星上的儀器做好是科學院的事，氣象衛星干什么、數據拿下來以后怎么成圖、怎么分析，是你們氣象局的事。
1971年，中國氣象局衛星氣象中心成立，正式宣告我國衛星氣象事業開始起步。
記者：在那個時候國外的氣象衛星，其實資料可以共享的？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對。
記者：那為什么還必須發射我們的衛星？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那當然了。我跟你講，我們海軍到外面去做演習，日本人就把衛星停了，不廣播了。當你有什么活動的時候，他都不給你廣播資料了，所以必須有自己的資料。
然而，衛星氣象是多學科深度交叉融合的技術領域，覆蓋衛星設計、數據獲取、地面處理、應用服務全鏈條。最初，我國的科研人員甚至連衛星軌道是什么都不清楚，一切都需要從零開始。1986年，許健民從中央氣象臺調任衛星氣象中心主任，并擔任氣象衛星地面應用系統技術負責人。
記者：那時候還沒有我們的氣象衛星？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那時候還沒有。沒有就把地面系統要建設起來，我們這些人就像工匠一樣，精雕細刻，一點一點把這個做好。
雖然沒有自己的氣象衛星，好在能夠接收國外的氣象衛星資料，許健民帶領團隊開始推動衛星數據在自然災害監測服務方面的應用。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那么我就提出來，從衛星上看地球，不僅看見了云，而且看見地表，地面上有火，看見了；地面上有植被，看見了。植被就是農業，火就是災難。我鼓勵大家讓這些信息，能夠為國民經濟服務。
1987年，大興安嶺發生特大森林大火，因為火勢兇猛，火區上空煙霧籠罩，飛機和林火瞭望哨無法進行有效觀測，衛星云圖上卻能清楚看到三條火帶，顯示火勢蔓延的趨勢，這對于指揮部門制訂撲火計劃有著重要意義。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這個時候林業部的人相信我們是對的，但是當時沒有手段把這個圖送到下面去。當時的氣象信息都是用電傳，但是這個云圖傳不下去的，當時通信條件就這個樣子的。那么我提出來能不能在電視節目里頭把云圖擺上去，就送到底下去。
記者：這樣現場同時都能看到。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電視里廣播了二十幾天衛星氣象中心提供的云圖，都在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以后，播那么幾分鐘的云圖。這樣對衛星中心的人是一個非常大的鼓舞，大家認識到氣象衛星能發揮那么大的作用。
1988年9月7日，我國氣象科學領域迎來重要時刻，第一顆自主研制的極軌氣象衛星風云一號A星在山西太原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那個時候在我們這里樓下，開世界氣象組織會議，就把這個圖拿出來給大家看：我們今天早上發射了衛星，我們收到的云圖是這個樣子的，說明我們把這件事情做成了。
雖然風云一號A星后來由于姿態失控只運行了39天，但它結束了完全依賴國外衛星氣象數據的時代，注定成為中國氣象現代化的重要里程碑。
1997年6月10日，我國首顆靜止軌道氣象衛星風云二號A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與極軌氣象衛星相比，靜止軌道氣象衛星頻次高、覆蓋廣、實時性強，在短時天氣預報、災害性天氣監測與區域氣象服務領域具有獨特優勢。但因為距離地球更為遙遠，觀測基準不穩定，加上數據處理的偏差，最初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存在云圖抖動的問題。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時我們第一張圖下來抖動特別大，抖動特別厲害，沒法用。所以我們覺得這對我們來講是非常大的壓力，如果我們不好好做，衛星云圖拿出來，抖得一塌糊涂，做的東西不對，對不起周總理，對不起國家，那怎么行？
面對巨大壓力，許健民帶領團隊開始了漫長而艱苦的技術攻關。
記者：您當時怎么面對這個難題？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好好推公式，把它弄懂，弄懂了寫成程序，拿模擬數據去做模擬，把每一個部分確認都對，給它連起來，費勁得不得了。
記者：這個工作量會有多大？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我們幾個人做了三年，一天到晚做。
記者：那三年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整個人像瘋了似的，一天到晚就想這個事，想一點就寫下來，我有這個習慣，有一點就記下來，一步步來。
記者：這三年有沒有最煎熬的時候？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你沒有解決問題的時候，你就像在熱帶雨林一樣，你看不見方法，你不能認定你做的事情都是對的。但是我相信，用數學的方法來解決，一定是對的。
記者：如果說您三年還沒有走出這條路，您還會繼續走下去嗎？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當然了，我做不好怎么行，我必須做好。三年做不好，四年；四年做不好，五年，我一直做，就是這樣的。
歷經一千多個日夜的不懈努力，許健民帶領團隊在世界上率先解決了靜止軌道氣象衛星云圖抖動的問題，事后，時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局長米歇爾·格里芬專門來訪，參觀了風云二號的衛星云圖。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他回去就寫了一大段話，他說我在中國，看見了許多非常能干的人，他們著力于做他的工作，完全和我們的專業人員一樣。我看到了風云二號，云圖的動畫沒有抖動，他寫了這個話。這個話寫下去，實際上對美國國內做這個的人有壓力。
記者：美國當時的云圖也抖嗎？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抖，抖得沒有我們大，但是它也抖。后來美國做對了，而且做得非常好。所以世界上就是你追我趕，大家相互提高。
許健民院士看云看了一輩子，中國氣象衛星也從無到有走過五十多個年頭，風云系列氣象衛星從一代更新到了二代，以智能感知與數據融合能力見長的第三代已經啟動研制。目前，我國已發射22顆風云氣象衛星，9顆在軌運行，構建起全球覆蓋的氣象觀測網絡，為全球133個國家和地區提供衛星數據和產品，為70多個國家提供應急保障服務。
記者：您現在對氣象還依然牽掛著？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那當然了。每天來冷空氣了，我就想想這個天氣形勢怎么樣，云圖怎么樣，我就來看，我就愿意看，跟他們去討論這個云圖怎么看。
記者：這種氣象事業，已經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一部分，就是這樣子。
記者：在您心里面，您覺得最有成就的事是什么？
衛星氣象專家 中國工程院院士 許健民：我小的時候在無錫，我們家就在無錫東林書院的旁邊，我上小學在東林小學上學，在東林書院里邊上學。所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幾句話指導了我一輩子。一定要實事求是，不實事求是不行，而且要關心國家，要用你的才能為國家做貢獻，大家都能這樣就非常好。
責任編輯：潘陽薇
